《獨立出版聯盟》

精神分析說人話：在情慾裡求生的苦與痛

 

這是獨立出版聯盟邀請，於誠品R79藝文沙龍談論蔡榮裕的書《精神分析說人話》(無境文化出版)。

由於現場是由主持人吳坤墉隨問隨答的方式，此刻再回想已不確定當時的內容了。

我僅以書中的〈夢幻倫敦〉隨筆裡的一章〈辭彙〉做為代表。

 

〈辭彙〉

　　午後，順路隨意走進國王威廉四世酒吧。

　　我點了一品脫的愛爾(Ale)啤酒，選了靠窗的小圓桌坐下。一盆不知名的小黃花，擺置在右手邊的窗檯上。坐定後，趕緊嘗試今天所選的愛爾，那是首次品嘗的口味。我知道，愈來愈迫切感到，自己失去語言了。找不到語言，來描繪第一口這種愛爾的感覺。我的話可以讓我過日常的生活，可以吃到東西，可以嘗試欣賞劇場的表演，卻愈覺得有個莫名的地方，已經失去辭彙。

　　隔桌也靠窗的小圓桌，剛坐下的老者，戴著日本高校生模樣的帽子，鮮黃襯衫和淺綠領帶，所搭建的雀躍身驅，被深藍獵裝的鷹架鎮住了。鮮艷顏色很快就被酒吧的深褐色吸納入口，坐一來後老者反而更像是隱者，倫敦漢普斯德區的文化人。這絕對是我的想像，我卻一點也不後悔，這些想像幫我度過了初春午後。他看著英文衛報。女侍者拿來了一瓶白酒與高腳酒杯，我看見桌上一張卡片，寫著：下午三點，預約。我好奇，怎麼，英式酒吧也有預約喝酒的位置呢？想必是酒吧的熟識者吧，預約最大窗戶旁，是這間酒吧最佳的位置。

　　以中文記錄那個找不到語言的地方，依然是個空洞，這是我的徬徨。我想著，今年初春，難得的陽光從他的背部方向，照到我這桌面。這道午後陽光很明晰，凝固了我的歷史包袱空間。老者低頭看報，神情嚴肅，幾近於遙遠拒人千里之外。他偶爾拿起酒杯，喝口白酒，隨即低頭看報。

　　另一桌在酒吧中間，七位中年男子，都是古銅色花卉雕飾的掛鉤，深藍西裝，白襯衫，與白頭髮。紅色系列的領帶，冬眠初醒的蛇，收斂卻也充滿好奇心。他們像是公司的中高層主管，這是午後應酬或者開會。不時，從我側面傳來爽朗的笑聲，每個人都是這麼笑著。他們在說話裡，交換著權力與經驗，在某個話題結束前，總可聽到某人做了小小的結論。

　　他們佔據了大桌面，也說了很多工作的事，加上笑聲，但就是趕不走午後酒吧的寧靜感。只因那老者安靜地看著報紙和偶爾喝口白酒。

　　想起知名作家的說詞，不是在寫作，就是在往酒吧途中。午後陽光愈來愈傾斜，漸漸射在我的筆記本左上角，好像是老者好奇我的書寫，借著上天陽光的階梯，偷窺我的文字。我再加點了一品脫不同品牌口味的愛爾。除了隨手筆記，把陽光酵母放進文字麵團裡，即無所事事，讓空檔成為預謀令人享受的時光。

　　享受只是二個字，需要堅強的心能夠承受孤寂。

　　高校帽的老者，後來，常常看著窗外。不知他在看什麼，我往他的視線方向看去，想要看見什麼。路上來往車子，漸有下課的小學童，穿著貴族般海軍藍制服，與保姆一起走回家。老者把原本在窗抬中間的聖誕紅，移至最靠角落的地方。那棵聖誕紅的綠葉有些暗淡了，頂上只剩下三片帶著暗褐點的紅葉，好像還在初春的寒冷裡，掙扎著是否說出再見，那是矛盾的心情，等待真正春天的來臨。那是寓言，藝術展覽場裡，陳年往事的拼貼，紅與綠的對照，讓酒客知道季節風。

　　我偷偷地，照了一張老者的相片。動作過快，相片太模糊了，看不清楚他臉部紋路裡的風霜。他真的很老了，我一直覺得，他應是歷經滄桑的作家，在午後的酒吧享受人生。我想像，他是每天午後三點坐在同一張椅子。或者，是不是如此，也不是那麼重要。相片雖然模糊，在我心中，這個午後卻異常清晰。

　　陽光還在散步，屋內的吵雜說話聲，依然讓酒吧顯得更安靜。

　　陽光已經醉意傾斜了，無力爬牆越過窗檯，連再見都忘記說，就不見了。老者要離開時，白酒酒瓶已見底，他將酒瓶與酒杯拿到櫃檯，並與男侍者幾句交談，然後從坐位後方的小門，走向後門。我側頭往窗外，卻已不見了他的蹤影。我再三側頭，已經不是為了看見什麼。但我覺得他以國王的姿態離開，這座古老的城堡，明天相同時間，會再來重新過著今天的午後。

　　我喝了兩品脫的啤酒，趕走了時間，用文字趕走了幾頁筆記空白紙。我的徬徨沒有減少，卻莫名增加了幾分踏實。我闔起了筆記本，以詩人的心情，相信自己的勇氣。雖然，我不覺得已經找到了話語，來通融自己的陰翳，與無語問蒼天。(蔡榮裕)